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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衷情尽

楔子


 

没有人知道,在破冰而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玄霄是极不愿意入眠的。

困倦得极了,也只是趁着白日里的空闲时间,稍稍小憩片刻便罢。

漆黑夜色遮蔽了整座昆仑山,室内一灯如豆,微弱烛火掩映下,什么都看不清。

每当闭上眼的一刹那,他都恍惚以为自己又重回到了那一片死寂当中。

万籁无声,五感丧失,唯一能证明自身存在的,只有无时不刻席卷全身的疼痛。

什么是真正的地狱,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他终究是个人。

 


 

玄霄一踏入房中,便闻到一股浓烈酒气,熏得他简直以为自己进的不是弟子房,而是山下的酒肆。他原本就生人勿近的气场登时几乎实体化为极锋锐的冰棱,目标十分明确,直冲趴在桌子上昏睡不起的云天青。

桌上堆着的酒瓶其实不多,按着云天青往日的酒量,绝不致喝的这般不省人事,但瞧他此刻模样,还当真是大醉了一场。玄霄却是向来没那些多余心思想这么多,他毫不犹豫的拎起手边水壶,将那隔夜的残茶对着青年兜头浇下。

青年一个激灵,登时便清醒过来,下意识的一把抹去脸上的凉水,又大力乱甩着头发,那茶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脸上脖颈上粘着不少湿透的发丝,瞧上去狼狈无比,却不知为何又透着一股憔悴凄凉之意,衬着他那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温良面容,若是心软的人瞧了,定会生出不少怜惜之情。

可惜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人,偏就是一块人形生铁。

  

“我不过未回三日,你便惫懒成如此样子,成何体统?你再不戒掉这酗酒的恶习,长此以往……”

“呵呵……”

玄霄余下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看着忽然发笑的云天青,竟觉得眼前人有些陌生起来。

那青年醒了之后,却并未看他一眼,显得很是反常,一直只是低着头,脸侧垂下的碎发被水浸湿,所有的表情都被隐藏其后,又或许,此刻他根本没有表情。

“师兄,想必你是以为我酗酒成性,才喝成这般德性,可对?”

大为异常的冰冷话语从云天青口中说出,竟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玄霄蹙起长眉,他并未想到这往日里嬉皮笑脸的青年竟会有这般反应,一时间有些语塞。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是那里不对,原本已到嘴边的一大串训斥在口中绕了个弯又吞了回去。

他心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虽不知是否正确,怒意却已抑制不住,终是开口问道:“你是否仍旧介意那天的事?”

那天的事……云天青依然是面无表情,却仰头猛灌了一口酒。

 

左手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右手轻轻抓着一颗妖兽头颅,微一用力,便碎成齑粉,血雾淡淡弥漫,鲜血自他修长十指上一路淋漓滴落,白衣男子所经之处,落叶长草被尽皆染红。


青年僵直着身子不动,看着男子自那尸山之中劈出一条血肉之路,向着他缓步走来。

在错肩而过的时候,那人微微乜斜着狭长双眸看向他,漆黑眼瞳深处的暗红火光渐渐熄灭,“你的妇人之仁,终究挡不了这妖物全族尽灭于此。”冰冷眼神宛如利剑贴着自己的面颊擦过,明明是抓不住的虚无,却比刀剑加身更为痛楚。


 

那堆辨不清形状的烂肉围成了一个圆,层层累叠上去如同一个小山坡,当中却仿佛被什么阻断隔绝了一般,生生划出一片空地,是那人施法时所站的位置,滴血未沾。

“……便是人,也有好坏之分,”青年猛地回头,看向停住脚步的男子,一贯洒脱肆意的微笑此刻荡然无存,他只觉自己握剑的手用力到要把剑柄捏碎,“那妖兽便当真伤了人性命,又何须将其全族杀光?那些小妖……根本连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些妖兽到得最后愤怒至极,根本不再顾及自己与对方实力有多悬殊,只是一味的尖嘶着扑上前去,即刻便被剑光绞作一团模糊的血肉,还未落到地上,尚余喘息之力的妖兽便又拼死冲过去。

摞起来的残缺肢体将那人围在当中,直到最后一只妖丧命,粘稠的碎肉与腥甜的鲜血涂满了大地与树林,却终究不能近他身一丈之内。


云天青并非从未见过杀伐血腥之事,他在上琼华之前便已闯荡江湖不少时日,拔剑生死的经历也算不少,却从未有今日这般震怖。

只因这压倒性的屠戮中竟渗出了森然魔气,只因那尸堆中站着的是他曾日夜相对的师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那人竟变得如此……

 


“你是怪我出手无情心如铁石,还是黑白不分错杀良善?”

玄霄微微侧首,月光将他眉目口鼻勾勒出一道弧度,明明起伏若山峦美好,却似淬火刀剑,锋利无比,冷淡漠然之意尽出。

“即使我只将那害人之妖斩杀,终究是与它族结下怨仇。这些妖物原本便将凡人视为弱小蠢物,或许它们往日不曾伤人,此番过后却未必不会生出害人之心,你我在时它们不敢怎样,你我走后又当如何,你可想过?你一念之仁,将来又会葬送多少性命,你可想过?”

云天青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说的不错,人的命是命,妖的命亦是命,只是,你生而为人,便别无选择。”

说完之后,那人即刻踏上长剑,飞身而起,须臾不见。

他回了琼华派后,待回复了师命,直接便去了禁地,期间一次也未曾回过弟子房中。



青年随手捞起一个酒瓶,仰头便往嘴里灌去,只可惜准头太差,那酒十之七八都顺着他的脖子洒了下去,本就酒渍斑斑的衣衫更是湿得不像样子。

玄霄看他这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模样,一股有名之火顿起,却憋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去。

他本不是这般会压抑自己的人,尤其对着云天青,呵斥之语根本不必多想,张口就来,顺畅无比,而那听者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打个哈哈便过去了,谁也当不得真。而现下这局面却不同往常,玄霄思忖了片刻,终是将那火气压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当日所说所做,着实是有些过分了。只是那日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控制不住心中泛起的强烈杀意,狂暴嗜血的渴望如同厚厚的眼翳,将往日的理智与清醒遮蔽,只有鼻中嗅到的腥气与目中见到的血色才能将他心中那充塞的戾气得到发泄。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琼华,见到夙玉后,方才逐渐恢复正常。


玄霄只道是自己在双剑修行一事上过于急进所致,随着妖界降临之期的逼近,他的修为愈加精进,人剑之间的同修也更为顺畅,却不知为何有时竟控制不住自己情绪。

他一向冷清自持,心中虽觉有些不妥,却也并没过度忧虑,此刻见到云天青这般样子,只觉他太过小题大做,虽是自己行为有不当之处,也不需如此反应过度。

思来想去,玄霄决定破例放软语气安慰眼前这位“失意”的师弟,虽然在安慰人这种事上,他的话往往起到的是相反的作用。


“你……我知你一向……”

只是他万没料到,云天青第二次将他的话堵回了口中。

 

“哈,我云天青言行一向不堪,在师兄你眼中大概从来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既是如此,你还管我这个朽木作甚,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他霍地站起身来,或是因着宿醉头晕,身子摇晃了一下,手臂撑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青年踉踉跄跄的走到门口,终于抬头看了玄霄一眼,咧了咧嘴,挤出一个极勉强的笑来,落在玄霄眼里,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烦闷之意。

“师兄你日夜在禁地修炼,想必困倦得紧,不如早些歇息吧,师弟我也好出去散散这身上的酒气。”


玄霄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门边的身影已然不见。他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出房去看,却早已寻不着云天青。

他站在空旷无人的剑舞坪上,漆黑夜幕上漫天星辰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山间微风轻拂,长长衣摆迤逦拖曳在地面上,和被月光拉长的背影合在一起,寂寥得惊心。


 


 

“琴声低而绵长,绕梁不绝于耳,筝音脆而动人,如泉流淌不息,”女子呵气如兰,眼角一抹嫣红煞是动人,姿态却是端庄得很,纤纤双手规规矩矩的合在一起放于膝上,虽是与身旁人交谈,眸光流转也只望着场中翩翩起舞

的妖娆身姿。

青衫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水渍,靠近了便能闻到一股酒气,越发显得那青年落拓不羁起来。

他微微一笑,身子向后一仰,抬头看着穹顶雕刻着的飞天优美舞姿,应和着下方舞扇的美人,妙不可言。

那一众美人轻纱半笼香肩,极短小的艳红诃子裹着丰腴乳胸,越发衬得腰肢如柳,长腿似雪,丝竹声声,鼻端又是沁人心脾的馥郁体香,说是极乐之境,倒也不为过了。

 


云天青心烦意乱之下,御剑离了琼华,乘势飞出昆仑,却是漫无目的,游荡了片刻后随意挑了个地方落脚,待看到城门时,才知此地乃是陈州府。

只是这名不见经传的陈州也有如此令人沉醉的温柔乡,却在他意料之外了。

 


“我只是想找些酒喝,没想到误打误撞,却让我找到这么个宝地,哈,我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青年带着些自嘲之意,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一口气喝了干净。

“得亏公子你运气好,若是走错了路,进了那千斗酒坊,可就没眼下这般美酒美人可享了……”

秋英掩口一笑,眼神中却透露出些微的不屑之意。

“哦,此话怎讲?”即是闲聊,云天青便随意接了下去,反正无事,有人陪着说话,也算稍稍解了心中烦闷。

“那千斗酒坊里,尽是一些胡女,衣饰奇异倒罢了,也算得上是异域风情,只可惜论起歌舞,却是比我们这倚栏歌榭差得太远,尤其是……”

女子秋水双眸微微一动,云天青顺着她的目光所指看去,只见一名女子怀抱箜篌缓缓踱下台阶,进入那华丽锦缎铺就的场中,舞女们逐个儿退出,原本热闹的场子也渐渐静了下来。

 


“流水逐落红,琵琶因情动,飞燕轻舞,明月曾照彩云归。清风拂柳絮,箜篌指尖唱,歌榭栏杆,酒不醉人人自醉……”

婉转歌声自她樱唇间逸出,明明是浓艳词句,却犹如叹息。

 

云天青有些微怔,又觉自己多想,或许这便是这位名动全城的歌姬所技高之处,同样的歌声,落在不同的人耳中,便又各自生出几多曲折来。

“玉芙蓉的歌喉,城中无人能及,只是唱的再好又怎样,她心心念念的人,终究还是不能娶她进门……”

秋英娇嫩面颊上依然晕着淡淡绯红,笑意甜蜜,却透着一股苦涩,“如我们这样的歌姬舞姬,眼下青春正好,博得众公子一掷千金,但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到了那时,却不知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青年沉默着听她长吁短叹,忽的噗嗤一笑,“你对着客人讲这种话,却不怕会失了生意?”

“公子风流蕴藉,一望即知与那些凡夫俗子多有不同,如倚栏歌榭这般地方,只怕公子绝非常客……对着什么人讲什么话,我自然是清楚得很呢……”

女子嗓音柔媚宛转如莺啼,却怎么都掩不住那沧桑之意。


云天青扯了下嘴角,“你这可大错特错了,我正是那俗不可耐之人,”他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口中喃喃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能对人说的,不过一二……哪怕是只能说出这一二,也算不枉一场相识……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整日痛快过活,也没有事是可以彻底分得清是非曲折……再快的刀,也有斩不断的东西……没想到我

云天青也有今日,终于是碰上了这辈子的煞星……”

他声音渐趋低沉,却不知是在对谁说,“还是醉了好……说的醉言醉语,也只是胡话罢了……”

说着说着,便缓缓阖上双目,似是已然睡了过去。。

 


这陈州不算大,倚栏歌榭的熟客也只得那十数人,这青年甫一踏进来,秋英便瞧他眼生得紧,待交谈过后听那口音,果然是外乡人。

她自然是不认得他的,但只共度了这半晌时光,便觉他本应是那纵马狂歌、潇洒放荡的人,只是明明满面笑意如春风和煦,言语间又甚是体贴温柔,却怎么都令人觉得他深心里绝不如脸上所表现出的那般欢喜。

 


惯于察言观色的女子见他有些醉了,美目四顾下,正巧发现侍儿自侧门而入,正待唤其泡些葛花茶时,却见那小婢女一声惊呼,不知是瞧见了什么,吓得差点把手中端着的酒具都摔在地上。

堂中十分喧哗,以是这小小插曲并未引起众人注意,也只有离门近些的老板娘和秋英听到了那声惊呼。被老板娘狠狠剜了一眼的小婢女赶紧稳住哆哆嗦嗦的手,向着秋英走来。

 

“你是怎么了,竟吓成那样,得亏没有打烂什么,不然……还敢走神?!”

秋英看那婢女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呵斥了几句。

那小婢女回过神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嘴上只嗫嚅着:“我看见了……一个女鬼……”声音极低,听得秋英大不耐烦,“……说清楚些!”

“方、方才我进门时,见到窗户边有个白衣人,一头黑发极长。她站在窗边向堂内望去,动也不动……我以为是客人,刚想上去招呼,她却一下子便不见了,那不是女鬼……又是什么……”

秋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人能凭空消失的,定是你看花了眼,便当做是鬼罢了。”

 

她不屑去看那小婢女急于辩解的模样,只一边娇声招呼那酒醉不醒的公子,一边转头看去,却蓦地发现原本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人已不知去向,她竟完全不知他是何时离去的。

“还真有这样的功夫……难道这小婢子说的……竟是真的?”

秋英这厢兀自猜疑,那小婢子却悄悄红了下脸,初时的惊吓过去后,她不禁回想起那“女鬼”的样子来。


虽然只得一个一闪即逝的背影,依然可见那迥异于常人的风姿仪神,于这污浊尘世间出现,直如鬼神。



 

云天青身形迅疾如风,只是一个眨眼,便已追至城外的碗丘山。

他猛然刹住去势,举目望向前方,月光下树影幢幢,此刻夜风停歇,四散的枝叶繁花映在起起伏伏的丘陵上,宛如一幅泼墨山水。

那人正立于这画卷之中,黑发白衣,绝不似凡人。


青年微微一笑,原本满腹的杂乱心思在这一刹那似乎被尽数远远抛开,眼前只剩这一人,眼中只有这一人。

“难怪被当做女鬼……”他低声说道,看到那人微窘神情,继而便是愠怒之色泛起,笑意不禁更深了些。

这惫懒青年不知死活的待在原地,看他师兄那愈来愈黑简直可同琼华伙房万年不刷的锅底相媲美的脸色,下了断语:还是如此的不经逗,当真木头一样无趣。

可惜,他偏偏喜欢这人的无趣,这人的生硬,这人那宁折不弯的倔脾气,这人……的一切。

这无可救药的毒,他中的心甘情愿,又苦涩难言。


 

玄霄努力平息下内心的波动,企图回到以往那种一贯的太上忘情状态,可惜今夜的经历太过波折,即便是他,也无法淡然处之。

他在房内辗转难眠,虽是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异常状况,心下也是明了得很。待熬了半夜,终究是忍不住,第一次违了门规,私自下山,去寻那罪魁祸首了。

虽说一路上绕了不少弯路,只是凭着他莫测高深的道法,终是寻到了那在他看来赌气出走的青年,却未料到竟是那烟花之地。

依玄霄性子,本欲当即便走,没有立刻一剑劈死那人便算便宜了他,却在看到那青年的第一眼,便怔在原地。

 

不知何时换下道袍的青年身处如斯热闹喧哗之地,周身尽是春色无边、动人容华,他也随着众人一同笑着,不时评点两下那些腰肢柔软的舞姬,又间或与身边陪酒的女子亲密交谈,瞧上去是无比享受。

可玄霄偏偏觉得,这人心里郁结不堪,笑都带着苦涩。


 

他自身性情是又直又硬,看起来难以接近,其实好懂的很,云天青却偏是个反例,痞子样的青年或嬉皮笑脸或温柔深情,或粗枝大叶或认真细心,世上最矛盾的性情在他的身上却都融洽得很。

他看着青年坐在这欢场中,无端觉得这才应当是那青年原本的模样,而不是规规矩矩的穿着道袍,苦着一张脸研习那天书一般的道法。

但他看着那青年脸上隐约的苦闷,又觉他其实并不快乐,便愈加糊涂了起来,玄霄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看不透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终究不是那优柔寡断之人,眼下这沉默相持的状况令他莫名焦躁,想要尽快打破这奇异又微妙的气氛。


“……天青,”他顿了顿,终是柔和了嗓音,“你定然是误会了,我从未轻视于你。那日的事,我虽不觉有错,过后又多思虑,言行间是有不妥,你心存仁慈,却也并不是错……”

他说了这几句,却见那青年仍立在原地,树枝阴影覆了下来遮住他双眼,辨不清神色。

夜风轻拂,树影摇曳,他身上落着斑斑月色,仍是一动不动。

玄霄见他如此,心中怒意又起,心道这小子竟如此不识抬举,往日里冷言厉声的教训着倒是句句都听,今日这般“温声软语”的竟被完全无视,果真是吃硬不吃软么。

他双眉一蹙,便欲拿出往日那般姿态来,云天青却于此时动了。

 

云天青一动便是生生掠过数丈之遥,陡然间便到了玄霄身前,呼吸带出的热气都吹拂到了玄霄脸上,带得那长睫微微颤动。

玄霄自是被云天青这异常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他心中一直压抑积攒的怒气终于再忍不住,怒火已自瞳中熊熊燃起,原本薄如利刃的唇拗成一线,唇角微微下撇,显然是已经气极。

他往后退了数步,大袖微动,长剑已出,朝着云天青当头斩落,而他身上的阳炎亦喷薄而出,将那青年全身罩于其中。

云天青站在那近身者皆会被焚成灰烬的烈焰中,不躲不闪,只是直直的看着玄霄双眸,仿佛望尽了一世。

那剑终究是落在一旁,而那不知好歹的人也好模好样的站在原地,全身无有半点灼烧痕迹。


青年立于玄霄身前,看这人怒意翻涌的双眸,气得微红的面颊,不由便抬手抚上那紧绷唇角,滑到下颌处轻轻托住,一闭眼,便吻了上去。

刹那天翻地覆,几生几世的悲喜都如只为这一刻,他尝着口中甜蜜滋味,感到那生涩回应,愈吻愈深,却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辗转情思才渐渐平定,云天青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人从未显露过如此缱绻松懈之色的双眸,低低笑着:“我知道你真心不愿伤我,便无论如何都伤不了我。”

他看着对面的冷峻容颜泛起温柔之意,总是蹙起的长眉微微舒展,一痕入骨的血色朱砂也柔和起来。

 

我知道你不会伤我。

可我却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做。

对不起,师兄。

 


 


伤痛终究是自己的,感同身受这回事,只是个笑话。

那些彻骨的寒冷,灼烧的疼痛,不能言语,不能动弹,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

他连质问的权利都没来得及用上,反驳的话语也无人来听,久而久之,所有情绪都被冰冻,麻木的感觉蔓延上来,有那么几次,当他自那些循环不休的噩梦中醒来时,望着眼前不变的黑暗,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好在有下一刻便袭上身来的刻骨疼痛提醒他,这无涯的一生还未完,他仍得继续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在这寒冰之中,他也得活着。

活下去,也很简单,只需将那些多余的情绪彻底摒除,扔到最远最黑的角落,再也不去理睬。

曾有谁吊儿郎当的大笑,说他是冰山美人。

如今,他倒真是名副其实了。



他曾一直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何这世间的仁义情谊会翻面无情,化作尖刀利刃,皆向自己而来,将身心都割得支离破碎。

后来也想得厌烦,便不再去想。

这问题,说到底,其实也无多大意义。

他总算是懂了一个事实,也想通了这世间的道理究竟是个什么丑怪模样。


 

卷云台上,风涌云动,剑气如电,荡平山峰。

他看着对面愤怒至极又矛盾挣扎的少年,有些无谓的笑了笑。笑意荡漾开来,微笑变作大笑,他笑得简直无法停歇。

是,我是疯了。

 

又有谁还记得,十九年前那个严肃冷峻,又尊师重道的青年,那个还会不知所措,还会窘迫恼怒,还会微微脸红,还有温柔情意的青年?

记得的人,都死了,而那青年自己,也早就死了。

如今活着的,是个一心飞升,只欲追求人间至高力量的狂徒。

 


他大笑出声,鲜血自唇角淋漓而下。

他告诉那高高在上的女神,若是害怕报复,便将自己快快除去,否则终有一日,他会杀上天庭,以雪今日之耻,

以报今日之仇。

 

纵然绝非睚眦必报者,对于重伤己身的人,他是必不肯放过的,又如何吞得下那口气。

他只对一人例外,他毕生的宽容与情意,亦只给了一人。

 



 

若有什么地方是比琼华禁地更为黑暗,那定然是东海漩涡之底。

 

上不见顶的巨大石柱立在海底,通向深深地底。一人双臂被绕到石柱后捆绑起来,双腿则深深埋入海底沙石中去。

万钧海水的重压挟着森寒沁骨而来,而稍稍一动,那原本便捆得极紧的粗大金链便向内收缩,更生出尖锐利刺,转眼间身体上已多出无数伤口,血流得差不多了,那割裂的伤口便会慢慢痊愈,总是不致死的。

死亡是解脱,生不如死才是惩罚。


玄霄微一垂首,蓦的从梦中惊醒。

他怔了片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茫然,又带着些柔和,却一瞬即逝,狠戾霸气自他烈焰般的瞳中浮出,如囚笼中的火凤,咬牙收爪,忍耐这无尽的苦楚,只为有朝一日脱出,打碎所有枷锁,杀尽天上世间所有虚伪

之徒。

他甚是冷淡的想,那些令人厌烦的记忆不知何时才能彻底消失干净,若有一天,再没有什么往事来扰他修行,可真是万幸。


他的长发顺着海水的波动飘摇不定,原本已是暗红的色泽在光影中恍惚又成那般纯黑,偶有几缕拂过白衣,依稀当年模样。

 

当年那般黑发白衣,宛如水墨人物,印刻在流年中,终究被时光泼成一片模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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